人生本来是作客

作为一个坟墓爱好者,去巴黎,不可能不探访Montparnasse。

太阳很大,晒得人都要融化了,一进门,就看见一堆人,围在萨特和波伏娃的墓地,另外一堆人围在不远处,那是杜拉斯长眠之处。

但我寻找的,不是他们。

穿梭于墓地之间,一排排来回走着,忽然一缕阳光,从云中破晓,照在编号PA上,如同神迹。我终于找到了——

千辛万苦,终于找到了潘玉良的墓,我只想说一句:

你有没有搞错????

为什么,最后和潘玉良葬在一起的,是王守义十三香

当然是一场误会,这位王守义,和十三香没有半点关系。

有关潘玉良的误会还有很多。最大的误会,是她的长相。

我们对于潘玉良的印象,当然主要来自影视剧。无论是巩俐在电影《画魂》里的潘玉良,还是李嘉欣在电视剧《画魂》里的潘玉良,都是美丽动人的。

一个长相普通的女人在生活中所遇到的遭遇,和一个漂亮女人生活中所走的道路相比,无论如何都不可同日而语。长成这样的潘玉良,却获得了潘赞化的真爱,获得了王守义的无私帮助,孤儿——雏妓——小妾——学生——教授——艺术家,这都是潘玉良。她的传奇色彩,隔了半个世纪,纵横交错在了我们的今天。

波伏娃说,“女人不是天生的”,今天,我们来揭开潘玉良的传奇。

芜湖

扬州出美女,这句话在张玉良身上并不作数。不美的张玉良却有着一个薄命的身世。一岁时父亲去世,八岁时母亲身故,她成了一个孤儿,由舅舅领养。

舅舅喜欢抽鸦片,张玉良长到14岁时,便成了舅舅的鸦片资,被卖进了安徽芜湖的一个妓院。有故事说她是头牌,那是谣传,实际上,她只是个烧火丫头。

在妓院,除了烧火做杂活,张玉良学会了唱戏,唱的是花脸。她注定是一个异端。如果没有遇到潘赞化,这个烧火丫头,也许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了。

潘赞化是刚刚上任安徽芜湖的海关监督,这个官不算大,大约是一个科长,但人人不敢怠慢,因为他是当时安徽都督柏文蔚的心腹。潘赞化出身书香门第,祖父潘黎阁曾任清廷京津道台。清朝末年,潘赞化同堂兄潘晋华与陈独秀、柏文蔚等人在安庆北门藏书楼组织“青年励志社”,从事反清宣传活动,后被政府通缉,逃往日本,后来加入了孙中山先生组织的“兴中会”。

在芜湖的妓院,潘赞化先生第一次见到了17岁的张玉良。

有关他们的第一次见面,有太多故弄玄虚的传说,诸如张玉良对着潘赞化念了严蕊的词“不是爱风尘”,其实,她当时连字也不识,哪里知道这些。也有人说,老鸨把张玉良送给了潘赞化,因为同情张玉良的身世,潘赞化便帮她赎身,并纳她为妾。

很长一段时间,我相信同情她的说法。他是新派人物,曾经和胡适一起办报,非常具有新思想,如何会纳妾?而且纳一个青楼女子?况且,他长得如此仪表堂堂,这一点,电视剧和电影没有撒谎。

直至看见那些他写给她的信。

你我初结合的时候,你在芜湖陶塘岸上垂杨柳下,曾照一相,你还记得吗?

(年10月3日潘赞化信件)

参加革命,我们在芜湖十九道住,陶塘兵变我受嫌疑,陈仲甫被捕,还记得罢!兵变之夕,你把手枪为我守卫整夜不睡的事。

(年4月28日潘赞化信原件)

写信时,已经那么多年过去,他仍然像热恋中的年轻人,回忆起过去的一点点细节,我只能认为,他爱她。

有许多报道,说潘赞化是因为纳娶张玉良,遂辞官去上海的。这个说法不确切,那时,纳妾是很正常的事,何况是在安徽。潘赞化辞职,是因为“二次革命”失败,袁世凯把原来的安徽都督柏文蔚赶下台,潘赞化便离任,带着张玉良去了上海。

但纳娶张玉良受到压力,这是肯定的。他俩成婚之日,只有与潘赞化情同莫逆的挚友陈独秀一人以证婚人身份参加婚礼。新婚之夜,为了感激潘赞化,张玉良给自己改了一个姓——潘玉良。

上海

除了不能给她一个正妻的名分,潘赞化给了潘玉良所有。

潘赞化请了一位家庭教师,教她读诗作画。先生每天上午为潘玉良上三小时课,下午则由她自作练习。她想要画画,他就请了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的教授洪野教她绘画,并且帮助她进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学习。

在上海期间,他还曾参加了蔡锷将军的报国运动,推翻袁世凯之后,他回到上海,把蔡锷将军送他的怀表,转赠给了潘玉良。

潘玉良在上海美专的一段经历,总离不开刘海粟的影子。刘海粟自己说,入学考试时,潘玉良的成绩最好,可当时的教务主任考虑到美专因为模特儿事件已引起过一次风潮,受到社会上的攻击,再接受一个出身青楼的女子入校,可能会把学校的牌子砸了,便没有录取张玉良。刘海粟听到后,马上拿起毛笔赶到榜前,在第一名的旁边添写了“潘玉良”三个大字,并亲自去通知潘玉良,告诉她已经被录取了。

这个说法经过无数次的重复及传播,已经形同真实。但实际上,在刘海粟20年代撰写的《上海美专十年回顾》中,重点阐述了上海美专男女同校分三步走的过程,文中将第一届女生的名字全部都列入了,但唯独没有潘玉良的名字。我在翻阅以往的上海美专文献资料时,在学生毕业册上,也没有发现潘玉良的名字。这是因为,潘玉良作为青楼女子出身,中途被迫退学,当时她没有什么影响,刘海粟当然不愿意提及。

△潘玉良

刘海粟是否真的帮助了潘玉良,我们已经不得而知,但我们可以知道的是,潘赞化对于潘玉良的绘画事业,一直是满怀热情的支持态度。

他对她的宠爱,看她在学校时的表现,便可知道。在学校里,潘玉良是特别直率的人,著名画家刘苇是潘玉良的同班同学,在刘苇的眼中,潘玉良性情豪爽,不拘小节。有一次她们在杭州山上写生,潘玉良到雷峰塔墙圈里小便,这时一伙男同学过来了,刘苇喊潘玉良快出来。潘玉良蹲在里面说:“谁怕他们!他们管得着我撒尿吗?”我一直觉得,这样豪爽的性格,和潘赞化的“纵容”是分不开的。

他对她的爱,一览无余。她对他的爱,也丝毫不减。潘玉良不能生育,便私自把潘赞化的原配夫人方善余接到上海居住,方氏在次年生下了唯一的儿子潘牟。这件事,潘赞化在信中亦有写:

潘门之后是你一手培植出来的。从牟出世起,老方是你未经我同意私自叫她到上海来,你还记得吧?你到亭子间去住,逼我同她同居。我本来决意不干,因你诚意感动,再三苦劝我,不要由你使我断后,否则不从你,你就活不下去的样子。

(年7月24日潘赞化信)

年,26岁的潘玉良再一次遇到了人生的挫折。7月,因为好事者的投诉,她被迫退学,但她考得安徽省政府的津贴,公费进入法国里昂中法大学学习,后又考入里昂国立美术专门学校,从德卡教授学画。年,她考取巴黎国立美术学院,与徐悲鸿同班,师从达昂·西蒙教授。两年后,其绘画天赋得到罗马国立美术学院绘画系主任康洛马蒂教授的赏识,直接升入该系三年级学习,成为该院的第一位中国女画家。同时,她又在该院雕塑系进修了两年。

△潘玉良的里昂大学入学照

她的学画生涯,是刻苦的。好友苏雪林的回忆文章里,她常常租了石膏像临摹,口中念念有词:“头等于胸的几分之几”……写生一枝菊花,因为是在晨曦影中画的,她每天只好等晨曦来时画,一次画不完,分做几次,她半夜起来用冷水喷花,为的是取那一刹那的光影。

在欧洲的八年之间,她也收获了一众好友:徐悲鸿、常玉、方君璧、郭有守、张道藩……但她的心里,无时无刻不在惦记,留在上海的潘赞化。

年,潘玉良学成回国。然而,她拜托大学同学带回的数百幅作品,不幸在途中遭遇货舱失火,所有画作均遭一炬。

留法归来后,她先后在上海美专和北平国立艺专授课,将大部分时间放在美术教育上。她在授课之余,勤于绘画,举办过几次画展,在30年代的中国画坛绝对属于风云人物。

△潘玉良作品

年,潘玉良的第五次画展开幕,徐悲鸿特地撰写了《参观玉良夫人个展感言》一文,发表在《中央日报》报纸上,在文中,徐悲鸿对潘玉良的画作给与了很高评价:

  玉良夫人游踪所至,在西方远穷欧洲大陆,在中国则泰岱岳黄山九华……夫穷奇履险,以探询造物之至美,乃三百年来作画之士大夫所决不能者也……真艺没落,吾道式微,乃欲求其人而振之,士大夫无得,而得于巾帼英雄潘玉良夫人……其少作也,则精到之人物。平日所写,有城市之生活,于雅逸之静物,于质于量,均足远企古人,媲美西彦,不若鄙人之多好无成,对之增愧也。

  

但也是在那次画展上,潘玉良所展出的一幅《人力壮士》,某一天被人贴了一个纸条,上面写着:“妓女对嫖客的颂歌。”

虽然已经走出烟花巷十几年,潘玉良还是感受到,自己在这些人的眼里,从来没有变过。

△自画像

更让她感到绝望的,是潘赞化的夫人与她之间的直接冲突。据说,方夫人曾经在潘赞化面前说:“国有国法,家有家规,大小尊卑,乃千古常理。她不过一个妓女出身……,以为自己当了教授,就了不起吗?就可以和我平起平坐吗?”

这些话被潘玉良都听到了,那一刻,她的心彻底的碎了。年,她再次挥别故土,来到法国,这一次,她再也没有回来。

△潘玉良在画室

我很好奇在这一刻,潘赞化的态度。但在信里,我找不到。我只知道,临别时,她画了一幅白描《潘赞化像》,他珍藏了这幅画一辈子。她带走的东西不多,一条项链,里面放着两人的照片;一个怀表,他送给她的,蔡锷将军的旧物。

巴黎

作为外国人眼中有艺术天分的中国人,潘玉良的作品曾多次入选法国具有代表性的沙龙展览,并在美国、英国、意大利、比利时、卢森堡等国举办过个人画展,曾荣获法国金像奖、比利时金质奖章和银盾奖、意大利罗马国际艺术金盾奖等20多个奖项。年,法国曾拍过一部记录片《蒙巴拿斯人》,介绍这个地区的文化名人,潘玉良是片中惟一的一个东方人。年,她的《海边三裸女》在香港的拍卖中创下三千多万港币的新高,一举成为收藏市场的新热点。

但这些和这位女画家的关系其实不大。作为一个女人,她漂泊在异乡,孤独与艰辛,非常人可以想象。

年,为了参加法国巴黎春季沙龙展览会,潘玉良创作了《女人体》。这是她较为常见的题材,但这幅作品的背后,却有着一段不同寻常的故事。年,安徽省博对潘玉良作品进行修复保护时,发现该幅作品的画布有被割伤修补的痕迹,背后还有一段文字:

“此画出品年巴黎春季沙龙,有德军人要求减价让与未允,在画展闭幕先二日年5月31日发觉此画被割。”

△女人体

这时正值二战期间,巴黎沦陷。潘玉良的生活陷入困境。不仅生活不安定,绘画材料也十分缺乏,她的画室又被德国军队强行征用,她不得不搬家,过起难民一般的生活。这时,许多艺术家都离开,潘玉良却留下来了。

她的性格依旧那样豪爽,和朋友聚会时,会拿来四瓶香槟,她的拿手菜是鲤鱼烧汤和红烧肉,她喜欢餐后唱京戏,仍旧是花脸。朋友们说,“她唱黑头不用假嗓,扮相也不用特意化妆,只要往台上一站,活脱脱的就是一个窦尔敦。那时候留学生的生活都比较单调,也只有唱几出京剧,聊表思乡之情。”

她对外,有“三不女士”的称号,即一生坚持不入外国国籍,不恋爱,不和任何画商签订合同。

她一直惦记着那个人。

那个人在她初到法国时,经常会给她寄些宣纸等绘画材料,南京陷落时,他们便失去了音讯,一直到年,她才重新收到他的来信。

她想回家,一次又一次给家里写信,表达自己想要回国的念头:“遐路思难行,异域一雁声。露从今夜白,月是故乡明……”这是多年后,潘玉良给潘赞化写下的一首相思之诗。

并非传说中的“潘赞化致死不开口让她回国”,潘赞化在信中,也一次又一次告诉潘玉良:“可以早些回来吧”。可是,当她申请回国时,法国当局表示,不准带作品离境。她写信告诉潘赞化,潘赞化回答:“叫你牺牲作品如何做到,只好暂缓再说吧!”

年8月,潘赞化病逝于安庆,享年73岁。这一年,潘玉良64岁。前一年除夕,潘赞化还专门给她写信,嘱咐她也装一副假牙,又说方君璧从香港给她寄了笔,最后他说:

“人生本来是作客。”

7月时,她给他寄了一张照片,戴着墨镜坐着。反面写着:“赞兄!你的意中人的心时刻在你身边!”不知道他是否收到?在人生的最后时刻,他的心里在想什么?我想,必然是有她的。我想,潘赞化这一生,确实只有潘玉良一个意中人。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,像海一样的男人,又有谁了解他的胸怀,他的爱,他的承担。

△潘玉良寄给潘赞化的照片

当时中法尚未建交,潘赞化过世两年后,潘玉良才从大使馆处得知他去世的消息,悲痛欲绝。

总有一个人要先走。

老年的潘玉良,在塞纳河边一个人散步。充满才情的人,到最后都是那样孤独。可是,谁愿意做漂泊一生的异乡人呢?著名画家朱德群曾经说过,潘玉良晚年只要见到他,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,我死之前你要来看我,我会很感激你的。

不过,她去世时,身边只有王守义。

我没办法说,王守义只是她的仰慕者,毕竟,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。

王守义当然也没有电视剧里的刘烨那样帅气,他的法语不好,在拉丁区开餐馆。因为心肠热,经常救济中国留学生。他崇拜潘玉良的艺术,也同情潘玉良的处境。那时候,潘玉良的生活非常糟糕,张大千去法国,先是诧异于常玉家的落魄,然而到了潘玉良家,张大千说:“居然比常玉还要糟糕。”

因为潘玉良的“三不主义”,她不和画廊签约,保持独立,那就意味着没有固定的收入。王守义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,尽自己最大的可能帮助她,他还是潘玉良绘画和雕塑时的助手。

年,潘玉良在巴黎去世。她拜托王守义两件事,一件,死前要穿旗袍;还有一件,要把她的遗物送回故乡,送给潘赞化的儿子潘牟。

这两件事,王守义都做到了。

合葬是否是潘玉良的遗愿,我们不得而知,但我站在潘玉良的墓前,还是非常欣慰,王守义能够用这样的方式,陪伴着她,毕竟她孤独了一辈子。

当潘玉良的遗物送回来的时候,人们发现了两样东西,一个是那条鸡心盒的项链,里面放着她与潘赞化的照片;一个是蔡锷送给潘赞化、潘赞化转送给她的那块怀表。

她带着这两件东西,整整40年。

△两人的定情信物鸡心盒项链

李舒出品

山河小岁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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